美女常伴丑夫(任静:​潘金莲的帘子)

作者: 时间:2024-06-02 09:25:46 阅读:

潘金莲的帘子


文丨任静

潘金莲,这三个字,一旦出口,眼前便仿佛有一枝在情欲的火焰中纷繁摇曳的金莲。这枝金莲,不在池塘水波,不在乡野阡陌,而在潋滟红尘,在当年市井,施施然旁观爱恨,又苦心经营爱恨。一抹旖旎情色,从翡翠轩到葡萄架,仿佛一幅浓艳的工笔画,挂在中国的经典中,任何时候,只要你一翻阅典籍,那幅画,便会引诱你,迷醉你,又深深刺伤你。


假如读者能摒弃掉偏见和其他看法,仅仅以情趣审视一个女人,在《金瓶梅》众多女子中,金莲无疑是最富有女人味和诗意的那一个。她常常会折一枝带雨盛开的石榴花簪在鬓上,或者酽酽地喝醉“桃花上脸”,躺在葡萄架下的凉席上,脱去了娇艳性感的绣花红鞋。再假如不发生武大捉奸的意外,也根本不发生西门庆这档子情事,那么,到目前为止,这样富有情味的女子是令人遐想和神往的,最容易使我们联想到《红楼梦》中那个可爱的史湘云。湘云酒醉眠卧芍药丛中,活脱脱一幅“海棠春睡图”。然而,潘金莲骨子里深藏的那种不安分因子,多情与放荡,让她注定成不了娇憨可掬、淳朴可人的史湘云。


在属于潘金莲那幅浓艳工笔画中,最烂漫多姿的意象当属文章开头出现的那个帘子,像雾像雨又像风的竹帘,只要轻轻一挑,一些类似于桃花杏花斑斓的色彩,便会喷薄欲出。

任静:​潘金莲的帘子


竹帘,于潘金莲来说是日常的,那妇人每日打发武大出门,在家别无事干,一日三餐吃了饭,打扮光鲜,只在门前帘下站着嗑瓜子,常以眉目传情示人,有时忘情了,竟然一径把那一对三寸金莲露了出来。试想,以三寸金莲为审美风向标的宋朝,左右街坊几个浮浪子弟,睃见了武大老婆打扮油样、沾风惹草这个张致,或者更具体说睃见了那一对尖尖三寸金莲,岂能不动心动火?他们便在街上撒谜语,往来嘲戏,唱叫:这一块好羊肉,如何落在狗口里!

读到武大这个人物,真是替他捏一把冷汗——长成三寸丁谷树皮已经够窝囊了,最不该偏偏要用烂南瓜去配一朵金花,自不量力娶了如花似玉的娘子,这样乱配鸳鸯,谁能保证红杏不出墙?而且武大最是冥顽迟钝,他一天到晚来往街头卖炊饼,不会听不到满街道浮浪子弟嘲戏的歌谣,如果他能注意到那块惹是生非的帘子,早早拆卸了它,来个杜门绝客,或者远走他乡,岂不省了后面许多是非。

最早注意到帘子这个象征情色意象的人,其实是武松。武松多次装傻卖痴好不容易抵挡住了潘金莲的爱情引诱,不过他也就此看清这女人天生一个风流种,她的热情像脱缰的野马随时会出轨。客观地说,在那个时节,潘金莲并不是名扬千古的荡妇,她只是像许多对爱情抱有幻想的小女子,不自觉地流露出对打虎英雄的迷恋而已。如果她嫁对了人,也许就会一心一意安分地过下去。


假设永远无法成立,因为帘子是真真实实存在着的。有一回,金莲独自冷冷清清立在帘儿下,望见武松正在雪里,踏着乱琼碎玉归来,那妇人忙推起帘子,迎着笑道:“叔叔寒冷。”而此刻的叔叔也确实寒冷,出于伦理道德和英雄情结,像武松这样顶天立地的大丈夫,注定不会去揭开那块象征情色的帘子。武松临出差前,反复叮嘱武大“归到家里,便下了帘子,早闭上门,省了多少是非口舌”。最后又特地嘱咐一句“在家仔细门户”。武松虽看出了潘金莲的多情纵情,也意识到帘子潜在的危险性,然而,英雄也不能未卜先知,担心只说与痴人听,毕竟于事无补。


任静:​潘金莲的帘子


帘子这个诱因若一旦存在了,总归要有人揭开它的。那日,潘金莲拿着叉竿放帘子,叉竿被风吹倒而恰巧打在西门庆头上。如果打到的也是一个样貌猥琐的男子,也就罢了。可偏巧打到的是风流俊逸的西门庆。我们从西门庆眼中,领略到了这妇人的姿容,原来有一双清冷冷杏子眼儿,身上只穿一件毛青布大袖衫,饶是这般寒素打扮,也引得西门庆回了七八次头,可见潘金莲秀色天然,清水出芙蓉。潘金莲与西门庆的媾和姻缘,正是由于帘子这个媒介而起。


后来西门庆死后,潘金莲离开西门府到王婆家里待嫁。她再次站在帘下,远远地看到武松走来。这情景一如武松当年在雪中踏着乱琼碎玉归来。读书读到这个细节,令人不禁恍惚,几乎要忘记了有一部大书横亘于两幅帘子之间。所不同的是,上次金莲是深情款款地迎着笑道,这次却是慌忙地躲避,我们不得不暂时中断幻想,回到坚硬寒凉的现实地面上,面对武大之死、武二流放这一系列黑暗事件。然而,武松毕竟是潘金莲爱上的第一个男子,她对打虎英雄不自觉的迷恋一直没有改变。另外也说明潘金莲对自己的美貌过于自信了,她盲目地以为自己的美貌足以消弭滋长在武松心头的仇恨。当听说武松要娶她,居然巴巴地等不得王婆叫她,便急匆匆从里间走出来,为武松献茶。一道帘子,隔着似曾相识的恍惚迷离,金莲的生命走到了尽头。


潘金莲的帘子,终是落下了帷幕。可是那个活色生香的女子在我们心中激荡的余波,却久久未能停息。

任静:​潘金莲的帘子


纵观《金瓶梅》,潘金莲是全书最富神采的中心人物,像诗,像散文,更像绮丽的骈句。书中几次用他人的眼光映射潘金莲的美貌才情,说她“怎的好模样儿,诸家词曲都会,双陆象棋,无不通晓,又会写字,又会弹琵琶,聪明俊俏,百伶百俐。”书中有一段潘金莲、孟玉楼与西门庆下棋的细节描写,极写金莲灵动而娇媚的美:她输了棋,便把棋子扑撒乱了,一如杨贵妃见唐玄宗输棋便纵猫上棋局的情景。她走到瑞香花下,见西门庆追来,睨笑不止,将手中花撮成瓣儿,洒西门庆一身。美人发娇嗔,碎挼花打人,这个情景,任是铁石心肠的男子,又怎能不意乱情迷?那般饶有风致的样子,宛如古典诗词中描画的俏佳人一般。


潘金莲多情,也擅用情。她看不上武大郎在情理之中,所谓美妻常伴丑夫眠,或者好白菜偏让那啥给啃了,她怎能甘心?遇到打虎英雄,这是她第一次对男子动心,可终归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。还好,她总算不期而然遇合了西门庆,以两相吸引和爱慕开始,最后终于上位,住进了深宅大院,衣服头面又相趁,和西门庆“女貌郎才,凡事如胶似漆,百依百随,淫欲之事,无日无之”。她送给西门庆一根并头莲瓣簪,其上刻着一首五言诗:“奴有并头莲,赠与君关髻。凡事同头上,切勿轻相弃。”从中可以看出,她是怀着一腔理想化的郎情妾意嫁给西门庆的。昔日金莲想要的,如今都得到了。按理说,这下她可以称心如意做如夫人,相夫教子,幸福相伴。

“每日门儿倚遍,眼儿望穿”,从潘金莲的唱词不小心露出了婚姻的美中不足。从最初的遇合相爱开始,她思念情郎,以红绣鞋占相思卦,又在黑夜里独自弹琵琶唱曲宣泄幽怨,以书信抒发相思以及怨恨之情。然而,尽管才貌双全,有激情的性爱,聪明柔情的暗示,甚至为了情夫而不惜下毒手谋杀亲夫,还是不能拴住西门庆那颗风流成性的心。西门庆一而再、再而三地移情别恋,从娶孟玉楼、收孙雪娥,后来又梳笼桂姐、外遇瓶儿、勾搭蕙莲、王六儿、贲四嫂、如意儿、吴银儿、郑爱月、林氏……一次次辜负潘金莲的深情厚意。《金瓶梅》中写过潘金莲两次哭。第一次是因为被武松拒绝和抢白。第二次便是因为得知西门庆负心娶了孟玉楼。普遍读者都认为潘金莲是千古淫妇,然而起初金莲何尝如此?她于西门庆,曾经可谓十分真心。她借一曲《山坡羊》唱尽了刻骨相思:“他不念咱,咱何曾不念他……他辜负咱,咱何曾辜负他?”潘金莲一步步朝淫妇的方向走去,虽有她自己性格主观的原因,但西门庆的所作所为,绝对也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。


任静:​潘金莲的帘子


西门庆不是长情之人,他爱女人,却更爱钱,只要是涉及到经济利益,总能表现得精明强干,判断准确,行动果敢且冷酷无情。婚姻在他心中只是一门生意,只要有可观资产,任何女人他都会一一笑纳。孟玉楼和李瓶儿每人就为西门庆带来一份丰厚的嫁妆。在西门庆众多妻妾中,潘金莲家世寒酸,嫁得仓皇而寒素,不仅全无自己的丫头小厮,就连自己的母亲也没有照影。她一无所有,西门庆反而贴补了钱为她置办家具,可见她之所以能够吸引西门庆,完全是凭过人的美貌与聪明得宠。


潘金莲不是爱财之人,她嫁给西门庆并非求财富贵,她只要得到西门庆的真情与宠爱。不像月娘贪财,锱铢必较。早在武大郎时期,我们已经能看出金莲对钱财的淡泊心性,她尽管并不爱武大,仍然把自己的钗环拿去让武大当掉以便典房,搬离“浅房浅屋”的旧家,并说将来有了钱,再制新首饰也不迟。后来进了西门庆府里,仍然没有刻意索求金银裘皮等饰物。为了争强好胜,金莲有一次为西门庆品箫时,趁机提出明日去应伯爵家吃满月酒,要瓶儿的皮袄穿。此时瓶儿已故,金莲向夫君索取一物,都要趁欢愉之际开口,真是可悲可怜!相比之下,西门庆后来勾搭上的王六儿却处处图谋西门庆财物。王六儿的贪财贪欲,刚好与潘金莲的用情至深,形成强烈对比。


纵有万般情意,也架不住男人的心猿意马,时冷时热,几次三番地移情别恋,潘金莲终于看破了西门庆的浪子性情,从此不再痴心相待。由于失望,也由于耐不住寂寞,潘金莲后来与小厮琴童调笑,又与女婿陈敬济偷情,渐渐沉沦于欲望的苦海之中。纵观《金瓶梅》中形形色色的红男绿女,没有几人不被贪欲、嗔怒、嫉妒、痴情的巨浪所抛掷,明明就要沉溺于死亡的旋涡,却还在斤斤计较眼前的利害,既看不清楚自己的处境,也对其他的沉沦者毫无同情,最可怕的是,还要用嫉恨与猜疑之箭害人害己。正如潘金莲,一步错,步步错,一步步给自己贴上了千古淫妇的标签。


从帘下看人,到魂归帘下,潘金莲的帘子,是一道无常偈,诸行无常,是生灭法。沉溺于红尘,纠缠于贪嗔痴爱,没有自省,没有觉悟,这播弄无常造化的,何尝又不是自己呢?

写于2020-6-24日下午

任静:​潘金莲的帘子


任静:​潘金莲的帘子

作者简历:

任静,女,陕西省作协会员、陕西省青年文学协会会员,现居古城西安。著有散文集《枕着你的名字入眠》《想要一座山》,长篇小说《浮生》、中篇小说《靳凤的本命年》、《云水谣》、《查无此人》,公开发表散文、短篇小说、诗歌等共计200余万字。


任静:​潘金莲的帘子

摘选自:静园听风,搬迁归作者所有。